好几年都没有回过老家了,这次回去,听说盛死了。 我深感诧异,盛怎么会死呢?我询问盛死时多大年纪,回答说七十多岁。按理,这样的年龄归天,也属正常,可我还是反复的问,盛怎么会死呢? 在我的记忆里,盛永远是三四十岁青壮年的样子。 我们这个生产队有二十多户人家,其中有两大户面,我们家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薛姓人家,其余是几个零星散户。盛的家就是这些散户中的一家,姓杨,住在薛姓附近。 盛弟兄四人,还有一个妹妹。家里是贫农成分,这个红色成分带给了他家无限的风光。先是盛的父亲当上了贫协主席,之后沾国家政策的光,贫协的两个儿子和女儿被安排进工厂成了国企正式职工,一个儿子过继给了另一个队里的贫协主席,只剩下盛一个在家里。因为曾念完了小学,在全队里的文化程度最高,成年后的盛就理所当然地当上了我们队里的队长。这个队长一直当着,到后来,土地承包制时期,队长改了叫法,叫组长,但大家还是习惯称呼他队长。 盛的婚姻状况不是很好。队里有一户黄姓人家养着一个童养媳,是我们这一大户的外甥女,长的娇娇弱弱的。长大结婚时已是解放后了,婚后始终没有生养孩子,大家认为是年龄太小之故。可是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天,闹着要离婚,婆家人淘不下那口气,只好同意了。离婚后的她就暂住在自己亲舅(我的远房大伯)家。来时身上还穿着婆婆刚刚给缝的新棉袄。到了第二天就又穿着这件新棉袄嫁到了杨家,当了盛的新媳妇。从此,我们这一大家就成了盛的妻舅家,和盛攀上了亲戚。但这个亲戚并非一次性全认的,而是分步骤的逐渐认了的。我们家是最后被认的,父亲勉强被盛称了一声舅。认不认亲戚都是小事,关键是自从盛娶了我这位表姐之后,表姐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竟至下肢瘫痪,孩子一直也没有生,盛似乎就对我们这一族有了一点儿气。没办法,眼看杨门里盛这一支将要无后,老贫协主席做主,抱养了一个女儿。 盛和邻近的大户薛家的关系一直很好,昨天在大房吃饭,大房会多得点工分;今天安排二房的儿子去大队基建队;明天分粮食时,会给三房多称二斤麦子;后天又让四房去领返销粮……这些好处,我们作为盛的亲戚以及那几家散户,可是享受不到的。但人人心里却清楚,盛是不能得罪的,大家必须小心着应酬,不求得好处,只求不会被整。常常,为了防止偷着往自家地里浇自家茅坑里的大粪。我们的自留地会被换到离家远的位置;土地承包制以后,队里的好地都是薛家在种。盛的大多数时间都消耗在了薛家,因而薛家的孩子有几个和盛长的很相像。同样从学校毕业回队里上工,薛家的孩子会得到盛柔声细语的耐心教导,工分级别定的高,而其他家的孩子会遭到盛声色俱厉的严格训示,就显得越来越笨,因而工分级别自然就定低了。 盛是队长,队里其他干部也都是听盛的,谁若敢违背盛的意思,谁家里会倒霉的,他这个干部也就别想干了。队里场部保管室也是库房,里面储存着粮食和一些公共生产资料。在那个广种薄收的年月,全队百十多口就指着那点粮食度日。每天晚上,队里都会安排两个人睡在那里看管,以防被盗。某个深秋之夜,是盛和另一个干部看管,半夜里,母亲远远地看到和我家遥遥相对的保管室里的灯亮着,进屋悄声说道,过年的粮食要泡汤了,遭到父亲的小声呵斥后,母亲便不做声了。果然,第二天,干部们向全队宣布,昨晚粮食被盗了。大队里派来工作组查了好几天,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就不了了之了。 盛当着队长,不但管理着队里的生产事务,还管理着邻里纠纷以及各家各户的红白喜事等事务。邻里纠纷的处理全依盛的感情好恶归属来界定;过不过事、过事份子钱的多少都由盛说了算,定多定少得看主家是谁。比如我考上大学,这可是全队自古以来的第一次,我却悄无声息的打点行装走进了大学,但之后不久薛家有人当兵了,盛可是给大大的操办了一次。谁家过事,都以有盛主持为荣耀。当然,如果不是盛来主持,你的事情也过不成。 盛始终作威作福,大家也都习惯了,每家每人都有自己的应对办法。相对来说,队里的生产事务以及各家各户的日子就有了一种动态定势。薛家当然不发愁自己的日子不好过,就难为了我们这一大家和其他几个散户。有的散户就只好与薛家结成亲家,以求日子太平。我们这一族也真是打心眼里可怜盛的婚姻不幸,就教育自己的小辈姐父姑父的叫着,嘴巴放甜点吃不了亏,也为了少被盛呵斥几回,更为了少让盛找借口组织批判会,对妻舅们进行声讨加帮助;逢年过节多去杨家走动,给盛点平衡感。至于我家呢,土地被盛换来换去,离家越来越远,打理收种起来很不方便。父母年岁渐渐地老了起来,家里又缺少男劳力,母亲只好从小培养自己女儿的劳动能力。十岁时开始为我置办笼担,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劳动工具的规格不断变大,农村里一般的活路是难不住我的。但毕竟辛苦,偶尔,我会发一两句牢骚,母亲则说,受不了这样的苦,就好好念书,将来也许就不用看人的眉高眼低了。 岁月看似无痕,但人人冷暖自知。盛在任四十多年,管理着队里的生产,有意无意地干预着大家的生活。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是怎样的感觉,我一直对他敬畏着,我自己的人生多多少少受了盛的影响。虽然当时谁也觉悟不到这种影响的存在,但大家似乎对这种秩序在适应着、接受着甚至依赖着,它也或多或少的牵动着乡间的风气。这种风气本来就浸洇着我们的日常琐事,缠绕于小伙伴们捡拾麦穗的田间地头,弥漫在大家割草打柴的沟沟坎坎,它也定会时不时地会飘荡在我们上学的路上,走进我们的校园,甚至溜进我们的教室。
可是现在,盛死了!盛怎么能死呢?虽然我们都已长大,成了家立了业,但全队孩子一茬一茬的生,人一茬一茬的长着呢,没有了盛,谁来打理队里和大家这些大小事务呢?这个小小的国度没有了盛这个皇上岂不是要乱了?我真是担心。这次回家,是去赴一场婚宴,一听说盛死了,我赶紧问:那么现在谁当队长了?回答说是:强。哦,我知道,强是另一散户夜姓家的儿子,现在大约也是三四十岁了吧?我正在心里计算着强的年龄,突然听到一声呵斥:你,过来!我循声望去,正是强在对着一个年轻的后生指手画脚:去挑水!我并不认识那后生,一问,才知道那是已故盛的抱养来的女儿的上门女婿。只见那后生唯诺着捡起桶担去了。 我明白了,这场婚宴是强在主持。看着那后生的落寞的背影,我忍不住又想:盛,你怎么能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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