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火车的女人

暮春之月

                    追火车的女人


                                          文/刘瑞娟


豫西平原的冬天来得有点儿迟，一九二九天还像是寒意料峭的春天。路边女贞树的叶子依然墨绿墨绿的，和女贞树相依偎的柳树的叶子虽然略微有点儿泛黄，但依然执着的长在枝条上，随着风向左右轻轻摇摆，仿佛是一个娇小的少女在对着她依恋的人撒娇。灰白色的公路缠绕在女贞树和柳树的脚下，追随着陇海铁路一直向远处延伸延伸，带着遐思消失在远山之中。


每隔十多分钟，陇海铁路上就会有一列火车隆隆而过。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铁路是敞开着的，每个村子都有一个横穿铁路的路口，供行人和车辆通过。在铁路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护路房，护路房里有值班的铁路工人负责看护着栏杆，当火车经过的时候，值班人员就吹着哨子放下栏杆，拦住行人和车辆，等火车通过以后，才升起栏杆放行人和车辆通过。那时的火车是笨重的蒸汽火车，黑色的火车头冒着白烟一路“狂吃狂吃”，时而还发出“呜呜呜”的刺耳的长鸣，向想靠近它的人或者动物示威。除了笨重的火车，还有行走缓慢的绿皮客车，每当客车经过的时候，站在路边的人总能从车窗看到车里边的人挤得满满的，塞得像是沙丁鱼罐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蒸汽火车变成了电力火车，车速大幅度提升，铁路被护栏围了起来，原来的路口处，开挖了地下通道，行人和车辆从铁路下面的通道经过。铁路护栏外边种植上了女贞树和柳树，彻底不再允许行人或者动物往铁路上去。但是人们还是常常会见到一个女人在公路上追着火车跑，一直跑得筋疲力尽为止。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一年四季不管春夏秋冬，她都是穿着一身草绿色的过时军装，带着一个女军帽，帽子上缀着一颗用红布剪成的五角星。前些年，她还留着两条乌溜溜的辫子，辫子耐心地编成四股，辫梢用红绒绳紧紧地系着。随着岁月的流逝，她的辫子剪了、红绒绳胡乱系在了变得花白而草乱的头发上，军装的裤脚处烂了也不再修补。唯一不变的就是她依然常常念叨着“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当年有一群儿小孩儿常常跟在她身后拍着手齐声念叨着“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如今这群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她的故事也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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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之月

       一

   她叫涂悠悠，这名字是她的养母段红颜起的，比她原来的名字好听多了。她出生在凤凰山下一个姓山的农民家庭，是家里最小的丫头，上边有一个哥哥五个姐姐，农村孩子的名字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她娘苏志华就随便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六妞。山六妞两三岁时，她爹山根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她娘苏志华带着她去城里给她爹山根看病，急着用钱，就狠狠心咬咬牙，把她卖了，换来了给她爹救命的钱。

   买山六妞的就是段红颜。段红颜是个唱戏的，丈夫姓涂，是个教师，两口子没有孩子,.把山六妞当成亲生女儿，倍加呵护。就这样，山六妞就成了涂悠悠，两口子回到家里，一个教涂悠悠唱戏，一个教涂悠悠背诗词，竟然把涂悠悠培养成了人尖儿，诗词书画样样拿手，歌曲唱段首首精通。涂悠悠初中毕业时，正赶上了知识分子上山下乡，被分到了边远山区。段红颜不忍心涂悠悠一个人去边远山区，迫不得已，就给涂悠悠说明了她的身世，让她重新回到农村的亲生父母身边，至少在农村也能有人照顾。

就这样涂悠悠又回到了老山家，成了凤凰山下的一名农民。

涂悠悠又回到了凤凰山，在沉寂的凤凰山掀起了不小的波浪，当时是集体吃食堂饭的年代 ，全村只有一个食堂开伙，对于山根家来说，多了一个伶俐漂亮的闺女，可整个村子只有那么多口粮，多一个人，多一张嘴，每个人就得少吃一口。好在山根在村里有一定的威信，小姑娘的饭量也不大，大家议论归议论，最终还是接纳了她。

凤凰山的一切都让她这个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感到好奇而神秘。山上茂密的酸枣树，漫山遍野的红薯叶，被行人惊吓后“嘎嘎”叫着飞走山鸡，还有胆小的野兔……都能让她发出惊喜地呼叫声。当然，凤凰山还让她感受到了劳累和挨饿的滋味。凤凰山的家里住的窑洞黑乎乎的，总让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凤凰山的爹娘虽说是亲生的，但在他们那里体验不到被呵护的感觉，他们对待她就像对待一个客人。涂悠悠毕竟不是当年的山六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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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之月

二

  涂悠悠在凤凰山熬过了一个秋天，又熬过了一个冬天，秋天里和大伙儿一块儿去后山出红薯、拾红薯，拿着钯子在翻了好几遍的红薯地里搜索，每找到一瓜红薯，都能给她带来巨大的喜悦。钯子把儿把她的手磨出了血泡，磨出了老膙。

整个冬天，红薯就是填饱肚子的主要食物，尽管吃了红薯以后胃里泛酸，打嗝放屁，但这总比饿着肚子的滋味儿好受。

凤凰山的日子单调劳累，幸亏隔三差五能接到养母段红颜写给她的信，这些信时时温暖着她的心。漫长的冬夜，最惬意的事情就是把养母写给她的每一封信都重温一遍，带着温情进入梦乡。

豫西农村的冬天，地里没有什么农活儿，霜降过后，种完了小麦。接下来就是静等老天降下雨雪，让小麦自个儿发芽，生根，生长了。没有农活儿的日子里，人们也都不闲着，村子里驻扎着部队，部队上铺路建房修工事都需要村民们去帮忙。村里还成立了文艺宣传队，天天排练《沙家浜》、《红灯记》，《红色娘子军》，过年的时候，军民联欢少不了革命样板戏。涂悠悠凭借着从养母那里学到的字正腔圆的唱腔，顺利进入了文艺宣传队，融入了新的如火如荼的革命工作之中。一直等到过了正月十九，锣鼓家什全部收仓入库，涂悠悠的心才渐渐安静下来，此时，她忽然发觉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收到养母的信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笼罩在她心头。

涂悠悠请假回到城里，那个家已经物是人非。涂老师被打成右派不知道下放到了哪里，养母段红颜不堪忍受红卫兵的批斗，上吊自杀了……


在养父涂老师的藏书阁里涂悠悠找到了一封写给她的信，上面就写了几个字：“闺女，好好读书”。见字如面，涂悠悠顿时泪流满面。痛哭之后，她找了一个大背包，满满地装了一背包书，离开了那个家。离开了那个曾经让她有过欢声笑语，魂牵梦萦的家。


涂悠悠忍着悲痛返回凤凰山。爹妈听说她养父养母的遭遇后，劝她不要声张，以免受到牵连。涂悠悠只好把悲痛深深地埋进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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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之月

       三
  清明节，村里组织年轻人去当地的烈士陵园扫墓，结束后，年轻人们都趁机结伴去电影院里看电影了，涂悠悠独自一人绕后山回家，她躲到后山无人的角落里，放声大哭，把积压在心中几个月的悲痛全都哭了出来，哭声在山谷中回荡着，愈加凄惨。
  正在悲痛中的涂悠悠忽然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擦干眼泪，见一个身着绿色军装的人站在面前。
“悠悠，别哭了，赶快回家吧，天快黑了，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悠悠认出来了，他是迫击炮班的吴山。演《红色娘子军》时，他客串党代表。
这里驻扎的是38野战军的部队，后山是运输连，骑兵和迫击炮班的营地。悠悠此时待的地方，正对着部队后山的岗哨亭。

     四

夏天的中午，太阳炙烤着大地，树叶子都被晒得打着卷儿，知了在树丛中烦躁地鸣叫着，山地里的小麦长得不足一尺高，挑着两三厘米长的麦穗儿，默默地接受着太阳滚烫滚烫的光照。路上的土都被晒成了粉尘，偶尔有人走过，荡起一溜烟尘。人们都躲在家里睡午觉，连路边的狗都懒得叫上一声。

涂悠悠挎着一个包袱，迈着小碎步，往后山走去。


最近村里疯传，说涂悠悠中了邪，没事儿总喜欢往后山跑，独自一人躲在后山旮旯里。她娘去找她了几次，都是只见到她一个人在那里看书或者纳鞋底儿。

她娘规劝她说：“别出去了，太阳多晒呀。”

“晒黑了才像是农民。窑里太黑太潮，在里边太憋屈。”
“姑娘家一个人在后山不安全。”
“没事儿，部队的岗楼离那里也不远，有人放哨，还会有坏人？”

她娘不再吭声，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出事儿了！不知道是哪个坏小子逮了十多个蝎子放到了悠悠经常看书的那个地方，悠悠受到了惊吓，大声呼救，吴山闻声赶到，打死了那些蝎子。

吴山把涂悠悠送回了家，涂悠悠一路哭哭啼啼的，引得人们纷纷驻足询问究竟。

暮春之月

五
吴山是个孤儿。山东泗水人。尚无家眷。
当涂悠悠悄悄告诉她娘她喜欢吴山时，苏志华没有多说话，对于这个女儿，她总感觉亏欠。她也总觉得这个闺女不属于农村，不会在他们凤凰山呆多长时间。农村的闺女哪有天天捧着书看，不做针线活儿的。
“你们的事儿，得让你爸知道知道，看他有啥意见，毕竟人家把你养了这么大。有机会打听打听你爸的下落，给他说说。”当着涂悠悠和吴山的面，涂悠悠她爹老山根淡淡地说。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是崇尚英雄和劳动模范的年代。姑娘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就是军人或者劳动模范。只要俩人情投意合，挑个合适的日子把亲朋好友聚到一块儿，举行一个仪式，这婚就算结了。女方父母不能要彩礼，陪嫁也很简单，一对儿塑料水桶就行。山根当然也赞成他们俩的婚事儿，但此时的山妞是十多年前被他们卖给了涂家的涂悠悠，他确实不好替她做主。
一九六七年四月，大规模的“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建设行动开始了，涂悠悠此时已经成了村里铁姑娘队的劳动模范和文艺骨干，她作为劳动模范和文艺骨干，率先士卒，投身于这轰轰烈烈的建设之中。他们的任务是挖储备粮仓，借用邙岭的一段，挖成窑洞，当做粮库。整个河南省的储备粮将来都要储存到这里，工程相当浩大，那些窑洞完全靠人工一撅头一撅头开挖出来，涂悠悠她们铁姑娘队就负责把挖窑洞时码出来的土运输出去，有的挑、有的抬、有的用独轮车推。每天收工都累的浑身散架，涂悠悠根本就无暇再考虑寻找养父涂老师下落的事儿了。
等涂悠悠再次返回凤凰山时，吴山已经调离了这里，给涂悠悠留下了一身军装和几个日记本。日记本的扉页上工工整整的写着白居易的《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月明人倚楼  ”
这首词是涂悠悠教给吴山的，他读了两三个下午才背会。虽然他不善于表达，但每当他背诵这首词时，他那热辣辣目光，几乎要把涂悠悠融化了。

日记本里，吴山用质朴的语言记述了他每天的工作感触以及对涂悠悠的思念。

涂悠悠登上自家窑顶，遥望着后山上的岗哨亭，喃喃自语“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
          六
涂老师来接涂悠悠回家了！要她回城里参加招工考试。

平反后，涂老师重新组建了新的家庭，尽管女方带有三女两男，但那些孩子们都客气地管他叫叔叔。他想接涂悠悠回家。毕竟这半生只有涂悠悠一人甜甜地叫他爸爸。
但是，涂悠悠不愿跟他回去，她要在凤凰山等吴山。吴山走了以后，断断续续给她写过几封信，信中说等他稳定下来以后，一定来找她。


她相信，吴山一定会回来找他的。















































                  

暮春之月

                    七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涂悠悠翻看着吴山的日记本，回忆着他们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日记本上的蓝墨水字迹都变浅了，由墨蓝变成了浅蓝色，但其中的感情却越来越浓了，她能读的懂。


忽然，街上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马蹄声，还夹杂着汽车驶过的声音。涂悠悠开门观看：部队开拔了！涂悠悠跟着部队走了好远，看见他们在火车站上了火车，直到看着火车开走，她才返回家里。


没隔多长时间，广播喇叭里播放出了旋律豪迈雄壮的歌曲“越南野心狼，实在太猖狂，得意忘形不自量，侵略柬埔寨，侵犯我边疆，人民战士胸中怒火高万丈，短期冲锋枪，英勇上战场，保卫祖国反侵略，痛打野心狼。”


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


八


  涂悠悠感觉吴山一定也上了战场。她绣了好多双鞋垫寄往边疆 。想写信，但不知道吴山到底在哪里，心里有好多话，不知道该如何说。于是就在信中写下了“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信被退回来时，已经被人拆开了。好事者看了她的信。不只是谁家的小孩儿先起的头，一见到涂悠悠就成群结队在她身后拍着手喊：“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事已至此，涂悠悠再出门时，索性大大方方穿上了吴山留给她的那套军装，任由那些孩子们跟在身后拍手嬉笑。

暮春之月

      九


一九八五年大裁军，村里的驻军全部都遣散回原籍，她又一次目送着那些退伍军人们进了火车站，上了火车，追随者那列启动的火车跑了很久很久。


整个街面上，她成了唯一的一个穿军装出门的人。


十年过去了，爹娘相继去世，涂悠悠的侄子们都娶妻生子了，她的事儿在乡邻们的口中早已变得索然无味儿了。涂悠悠依然认认真真地把自己的头发辫好，辫梢扎上红绒绳，穿上军装出门，满怀期待沿着陇海铁路散步。


一九八九年，中越战争结束了，部队返回内地。整车整车的战士在陇海铁路上经过，涂悠悠穿着军装站在铁路边兴奋地冲他们挥手，车上的战士们也都激动地回应着，欢呼着。每一趟满载战士的列车经过，她都追着列车跑上很远很远，直到跑得筋疲力尽，才肯停下来。列车带着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非常凌乱。


连续几天的奔跑让涂悠悠生病了，发烧，说胡话。一下子多了许多白发。她几天不吃不喝，沉沉入睡。


窗外传来了甜美的歌声“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跳下了山岗走过了草地来到我身旁，泉水啊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唱着歌儿弹着琴弦流向远方，请你带上我的一颗心，绕过高山一起到海洋，泉水呀泉水你可曾记得他，在你身旁是我送他参军去海疆……”歌声把涂悠悠从沉睡中唤醒，她穿上军装摇摇晃晃走出窑门，嫂子给她端了一碗小米粥，她一口气喝完粥，出门了，先是习惯性地到后山，绕着空荡荡的军区大院转了一圈儿，然后又走到前街，在铁路边的柳树下坐了很久很久，任由列车经过时带来的风，吹乱她的头发。


病愈后的涂悠悠每天追着每一趟列车奔跑，不管车上有没有人，头发不再梳理，衣服挂烂了也不再缝补，嘴里开始不停地念叨：“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十


一九九三年，一辆外地的车从这里经过，绕着空荡荡的部队大院转了一圈儿后，缓缓驶出了村子，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直到见到公路上穿着军装呐呐自语的涂悠悠，才在路边停了下来。但车里的人没有下车，只是静静地在路边停着。


一列火车从东面驶来，涂悠悠兴奋地冲列车挥着手，追着列车奔跑，不停地奔跑，风吹散了她花白的头发，吹掉了她扎在头发上的又脏又旧的红绒绳。


等涂悠悠安静下来以后，那辆车才开始启动，缓缓地从涂悠悠身边经过，一直向前开去，没有再做一丝停留。


                        结尾


铁路护栏外的树越长越茂密了，树叶挡住了视线，站在公路上几乎看不到来来往往的火车了。因为火车提速，即使看见的火车，也是瞬间即逝。涂悠悠依然每天在铁路边的柳荫下行走，还是穿着那身旧军装，头发越来越白了，唯一不变的是她嘴里念叨着的那首《长相思》。


                                 2017年4月10日完稿


                                 2017年4月20日第一次修改

红山林蛙

真伤感，很可怜的人生，一辈子就那样在简单的等待中度过了，真不知道一天天怎么熬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