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底下好乘凉

富贵竹

初次读《红楼梦》时，看到“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拉住一个小孩子，求问太太的陪房周瑞家住在哪里。有这样一小段描写：“那孩子跳蹿蹿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至一院墙边，指于刘姥姥道，这就是她家……周瑞家的很热情，便请家里坐，并命雇来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当时觉得很惊异：周瑞夫妻是太太的陪房，那就是下人嘛！怎么住的房子好像挺不错的，有院墙，家里还能雇着丫头。原来贾府的下人家里也有下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红楼梦》的反复阅读和体会，只得愧叹自己的无知和浅薄，也领会到了贾府这班奴才的不简单。

周瑞家其实并不算什么，我们看看赖大的家。

赖大父母亲是贾府老一辈仆人，应该退休了吧。因赖大为儿子赖尚荣花了些银子捐了个县官，赖嬷嬷特来贾府炫耀感谢并邀请贾母及众人前去庆贺孙子当官。于是“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姊妹等，到赖大花园中坐了半日。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林木泉石，楼阁厅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大观园是贾府为迎接元妃省亲而特建，历时一年建造而成。其中的楼台亭榭、山石湖泊、树木屋宇等等，真是“天上人间诸景备”，整个园子修下来非耗费巨资而不能成也。然而赖府“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阵势了得，甚至“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

试想一家人世代为奴，竟有诸多银子修建起如此气魄轩昂的住宅，甚至还可以捐个官当当，而且从贾母以及王熙凤诸人的反应来看，似乎此乃稀松平常事，不足以大惊小怪。当然更没有人想去探讨这些银子都是怎样来的。贾母不是说过嘛：“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想必这样的事也是她经过的那些事中再平常不过的了吧？看着赖家连着三天大宴宾客，贾母只是笑着说了句“这老封君（赖嬷嬷）地位虽低，却比你们（尤氏等）有钱。”

大家都知道王熙凤的罪恶之一，便是拿公中银子在外放贷渔利。在第三十九回里，平儿和二门里该班的小厮有一段对话：“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着他那剩的利钱。明儿若不交了来，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吧！”这是平儿生气了，在对旺儿下最后通牒。但从中可见凤姐放贷生利这种行为，在这些身边人的小范围内都是心照不宣的，同时这些人顺手获取“过手费”，凤姐也心知肚明，并予以默许。

当然这些下人们除过月薪之外，其黑色收入也绝不止旺儿这一种途径。比如凤姐告张华的官司，上下打点都是由旺儿、王庆等这班下人们去周旋；再比如贾府收租采买收账也都是管事们来运作，这在敏探春兴利除旧弊一回里说的是再明白不过了，都成了公开的秘密。诸如此类的事情，在贾府实在是太多了，那其中到底有多少藏掩猫腻，只有当事人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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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又奇怪，既然家里如此富丽堂皇，那么赖尚荣何不安享尊荣富贵，却又要去捐个七品县令当上，受那种奔波劳碌费神之苦？答案只有一个：当官不仅收益会更大更多，更能光耀门庭。而且这也并不与父母在贾府继续当差发财相冲突。

当然，赖大是地位很高的奴才。但毫无疑问，有相当一部分下人，在贾府里当差都可以捞到好处。只要讨得主子喜欢，可以无所不能、呼风唤雨甚至只手遮天。

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穿梭于各主子房中，又是引见客人又是传话又是送宫花又是唠嗑献殷勤，忙了个不亦乐乎。才要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忽见她女儿打扮着才从她婆家来，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果然她女儿说：“你女婿被人告到衙门，说他来历不明，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一个情分，求哪一个可了事呢？”周瑞家的大臂一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且家去等我。女儿边走，便回过头：”妈，好歹快来！”周瑞家的笑道：“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的你这样了！”说完继续笑笑地忙着自己的差事。

读完这一段，我们似乎能够看到周瑞家的那一脸的成竹在胸和自信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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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瑞家的为什么会那么卖力地引刘姥姥去拜见王夫人王熙凤？除过她想显摆自己在贾府有体面、此举可以讨好王夫人等原因外，一个重要的理由是“只因昔年她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刘姥姥女婿）之力，今见姥姥如此前来，心中难却其意。”

由此可见，贾府的奴才若混的好，房、地、银子甚至为官作宦样样不愁。

第九回中，学堂里金荣欺负了宝玉的至交秦钟，经贾蔷稍一挑唆，在学堂外听候使唤的茗烟，一听连自己主子宝玉也牵连在内，顿时怒火中烧，一头冲进来，对着金荣好一顿辱骂，金荣当然不甘受辱，顺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打向茗烟，茗烟大喊一声“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的另三名小厮锄药、扫红和墨雨一拥而上，闹的学堂“登时间鼎沸起来”。当时宝玉的小侄子贾兰也在场，但作为主子，小小年纪的他，却“是个省事的”，一力“极口相劝”。这些小厮们如此撒野，不过就是仗着宝玉深得老太太贾母王夫人以及凤姐宠爱之故。

当然，并非所有的下人都能够如此胡作非为随心所欲，忠心爱主的奴仆比如袭人，心地真诚的奴仆比如紫鹃等，她们都一心扑在主子身上，绝无二心，更不会浑水摸鱼，去挖主子墙角养肥自己；品级特别低的丫鬟比如红玉，也只配提水扫地，干干杂务，偶然替主人倒杯茶水，也会遭到秋雯、麝月这些副小姐型大丫鬟的奚落、挖苦甚至羞辱，更难得有机会去谋取私利。

已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贾府，表面光鲜繁华，内里却“上不来了”。而奴才们发着主子的财，仗着主子的威风，作威作福，无法无天。不禁想起了冷子兴说荣国府“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可见这些猖狂放肆的奴才便是掏空贾府内囊的蛀虫。有一天大树轰然倒塌，大祸临头，一个个作鸟兽散，各奔前程，主子的灾难，谁能与共？

可叹我们再也无法一睹《红楼梦》八十回后的风采神韵，更不能了解到贾府没落后的凄惨境况。单就王熙凤病重狱神庙时，贴身丫鬟平儿忙于巧姐之事，如果不是小红念知遇之恩还守在身边，只怕巾帼一世的铁娘子也会孤苦离世，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当初阿谀奉承前呼后拥的那些仆从此时连踪影也不见了一个。至于曾经的荣国府活龙宝玉落魄狱中，也只有曾被他赶出去的茜雪不忘旧情前来照应。人情冷落，世态凉薄如此，谁还念及当初大树底下曾乘凉的恩情？

悲哉！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