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人间四月芳芬尽”?依我说,“神州四月尽开颜”才对。
回想过去的三个月,病毒流行,疫情肆虐,专家、医护、还有军警等特需人员均临危受命奔赴抗疫一线,夜以继日与病毒作殊死的搏斗。其余所有人被要求蹲守宅家,不得聚会,不得团圆;若万不得已非出门不可,则必须做好自身防护,严严实实地捂个大口罩,与人对面相距一米以上,甚至不能直视对方的眼睛——就怕被传染!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元宵佳节也不见缓解,连中央电视台一年一度的元宵节联欢晚会也成为只有主持人没有观众的“特别节目”。
当时那种禁锢、憋屈以及情非得已甚至哀伤,很自然让人想起了也是元宵节时,《红楼梦》中元妃省亲的场景。那整个省亲过程几番泪水连连,欲言又止,有些见面竟比登山都难。 感谢皇恩浩荡,是在圣意恻隐体恤椒房天伦不能畅怀之下,贾府得以建造省亲别院大观园。省亲日期临近,历经一年有余,十月将尽,幸皆竣工。
放眼一望,真个是“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各处古董文顽亦皆已陈设齐备;各类珍奇鸟禽悉已买全并交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贾蔷手下的十二个姑苏小戏子也排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十二个小尼姑道姑也都学念会了几卷经咒。仔细检查斟酌园中各处布置摆设,再无遗漏,贾政贾母等方宽心畅意。
诸事妥当,贾政便择日题本。上赐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准贾妃省亲。贾府领了此恩旨,一发日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的。一直到十四日各项预备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贾府主子们盛装待驾。男子于西街门外,女眷在荣府大门外。漫长而又激动却忐忑的一天,太阳从东方升起缓缓移到了西山,那代表皇家威严尊贵的凤舆却迟迟也不见踪影。
正等的不耐烦之际,忽一太监坐大马而来,大家忙接入,却被告知“早多着呢!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太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戍初才起身呢。”我滴天,不由要算算这时候众人已从“五鼓”等到了未刻,即从五点到十三点,整整八个小时啊!那大太监还说“只怕戌时才起身呢”。
等着吧,皇恩浩荡,怎能、怎敢、怎舍得辜负?只是我们在心疼女儿回趟娘家竟也如此冗杂繁琐的同时,禁不住又在想,不知她在用着晚膳时,可曾忧及家中父母亲眷今日是否用过早饭、午饭还有晚饭?即使想到这一层,也是徒叹奈何。戌初,就是十九点,按照这个推算,贾妃到家时该是二十点即晚八点了。
终于有人喊“来了,来了”,一对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地走来,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风翣……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凤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
元春入室更衣复出,登舟游园。只见园中清流一带,势若游龙;香烟缭绕,花彩缤纷;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琉璃世界,珠宝乾坤;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弃舟上舆,来至行宫,看那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麝脑之香,雉尾之扇,真如秦氏临终托凤姐梦中预言此次省亲乃“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
分明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中间时有对某处匾额或题款不太苟同,一经贵妃出口谈到,便有太监飞跑告知贾政,立刻即被替换。看到这盛景耀眼,富贵齐天,元妃不由“默默叹息奢华过甚。”
这种种的繁华过奢,富贵过靡,都只为宫里的女儿回了家门,都只为一家老小思亲情浓,都只为父母女儿天伦难聚,都只为兄弟姐妹骨肉情深。
但是大家有没有发现,自元妃临幸别墅起直到现在,一直在履行官方礼仪,而少有或没有私家情义?比如贾母等人跪接依仗,比如贵妃游幸园林。而象元妃对某处景设赞叹,对某种名称微词方面,有那么多皇家人员在此,元妃的言行当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
终于到了一家人真正见面的时候。 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
依然“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元妃“满眼垂泪”,心里有多少话却“俱说不出”,垂泪无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合家团圆?欲言又止,一语三哭。
有多么期盼?心里到底想要倾诉多少思念?好容易强忍悲苦,强装笑脸,安慰亲人,言说这是多好多难得的聚会和相见,应该高高兴兴说说笑笑的,干嘛都哭呢?随即却又悲叹“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再次哽咽。
元春啊元春,你贵为皇妃,都以为你尊贵无比,荣光已极,却不知道在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你有多少苦衷和隐忍?是不是这一回家就不想再回到那皇宫内院?是不是担忧这一回去骨肉至亲再也不能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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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外臣不敢擅入,口口称臣的父亲贾政只好“至帘外问安“,女儿也只能”又隔帘含泪“对父亲哭诉:“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对呀对呀,这就是我们普通老百姓的追求。我不想你多么富有,只愿与你日日相守。可此刻本应直面言欢的父父子子生生被隔着的帘子颠覆成了君君臣臣,伦常颠倒,骨肉难见。
你那高贵的面容我不敢看,你的训诫我须垂首聆听,这种畸形的父女团聚有何意趣?接下来自然是父亲的歌功颂德和殷勤叮嘱:“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
很正式的父女交流,多么官场化!尤其要 “业业兢兢,勤慎恭肃“八字,好沉重!不知道一个弱女子在皇宫里,到底要怎样做,才能不负圣上隆恩,不负家族责任?她的羸弱之躯到底能承担起几多重担?谁在安享岁月美好,谁在为家族负重前行? 对比起书中另外几次亲族会面,元妃省亲是最让人伤心的一次。憋得读者心口疼!
比如秉承着“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原则的林黛玉初进贾府,和贾母祖孙二人却是好几番相拥痛哭,好多次嘘寒问暖;再比如薛姨妈与王夫人姐妹初会重逢,也是“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再比如李婶母女、邢岫烟一家和薛科兄妹一同投奔贾府那次亲戚大聚会,简直是欢聚一堂,喜气洋洋了。哪像元妃回家这样想说话时“俱说不出“,想哭时“垂泪无言”?
会面会面,这整个贾府中有几个人可以、敢于直视贵妃容颜?难怪在书中重要人物元妃这唯一一次出场里,作者却没有关于元妃外貌的只字描写。《红楼梦》绣像本上元春的绣像也是以背影示人,原因虽不仅在于此,但却绝对与这个有很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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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直到目前,这泡在滚滚泪水中的家族聚会真没有带给回家的女儿些许“意趣”。脂批亦不时有“批此竟放声大哭”、“作书人将批书人哭坏了”类批语。
好在元妃看到“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而且大都合乎自己心意,就知道自己一手带大教育的弟弟宝玉的学业“果进益了”,满怀柔情揽他于自己怀中,用手抚摸头颈,发现当初的小毛孩子长高了不少。
那种满足,那种宽慰,那种希冀,虽让她泪如雨下,却与之前的眼泪包含内容有所不同。这里更多的是喜极而泣。从宝玉身上,她看到是家族的希望和美好的未来。是他给了自己努力的方向和无穷的动力。 只是皇家规范,违错不得,时至丑正三刻即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时,执事太监请驾回銮。从晚八点到凌晨两点四十五分,这次家庭大聚会历时六小时四十五分钟。
其中相当长时间分别用于维持官家场面、游幸园林以及检查宝玉和姐妹们的诗词功课,那么剩给和家人亲热厮磨的时间当是不多了。况且身份地位的巨大悬殊以及省亲规格定例致使双方情感互动与语言交流都得小心翼翼,骨肉亲情哪能畅所欲言地挥洒倾吐到尽致淋漓?
所以元妃闻(太监)言后满眼滚泪,却又不得不满脸强笑,拉着祖母和母亲不忍放手,终于在她们哽咽难言的哭声中一步三回头上舆而去。
元妃依依惜别,伤惨而去。这一去怕是日遥遥,相聚无期了! 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看书伤心,也无法穿透纸背前去施以援手。
合上书,回到我们馨香芳菲的四月天。告别了难熬的三个月,我们终于可以走出家门,畅享阳光灿烂和白云蓝天。
尽管依旧口罩遮面,但我们坚信,和亲人、和爱人、和朋友尽情相拥,把酒言欢,互道离情,互诉思念的那一天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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